當前報章為 第13561號

2023年12月29日

星期五

出生率與家庭教養

2023-12-29

當考量到未來工作可能無法兼顧家庭教養,不少新生代家長自然會對生育選擇Say no。

現今各地政府紛紛提出家庭友善政策,冀能提升持續低迷的生出生率。

真正有利於家長與其子女成長,更應該投放資源在家庭教養的協助上

若低出生率的應對政策沒有覺察相關問題,恐怕再多的支援也難以收到成效。

教育社會學者Annette Patricia Lareau指出不同階級父母其所享有的文化資本不同,也是造成社會不平等的主因之一

為回應愈見嚴重的少子化問題,各地政府紛紛提出家庭友善政策,以鄰近香港為例,有所謂催生11招,其中包括財政支援、減稅等(詳見香港媒體2023/10/25報導),香港政府期望透過加大資源投放能提升持續低迷的生出生率。

這種從資源角度,特別是金錢投放作為提升生育率的有效手段,實屬舊時代產物。事實上,多個發達國家早在20年前,已有實例證明此種政策收效甚微。唯獨擴張學前兒童課托服務,則是近十年不少亞洲國家不斷大力倡導的策略 (有興趣者可找尋日韓及新加坡相關資料)。但近年學界的研究發現已對成效提出質疑,並指出長遠而言,不一定收到預期效果,更可能導致另外一些更嚴峻的問題:

學前幼托在政府大力支持下,相應市場得到更好的發展空間,不少更會打著知名教育理論為招徠提升價格,變相加劇階級再製(有資源選最好,沒資源就留於家中隔代教養)。結果導致家長能少管便少管,把責任外推,進一步削弱家長對子女照顧的角色(你也很難責怪家長,因為他們自身的休息時間也不足)。

最嚴重者是部份兒童由幼兒到童年成長階段,本已稀少的童年自由時間因為被送到「代理機構」進一步被壓榨。待他/她長大後,自然不想自己下一代經歷同樣的痛苦,結果便成為「我們是最後一代」想法的泉源,至於是那個地方的人有這樣消極的想法,筆者就不太清楚,可留待讀者自行判斷。

就提升出生率問題,筆者於本年曾撰寫了兩篇文章(生育的數字密碼、澳門人口會成為議題嗎),介紹澳門現況與國外最新的政策,這裡引用<澳門人口會成為議題嗎>原文的結論,說明金錢實非年青父母首要考量是否生育的主因:

“年青父母考量的不只是生育津貼,更包括子女成長、生活質素與發展空間,除此以外,父母也會慎重考量養育子女後的生活品質能否維持。相較於過往的世代,要生活而不是單純的生存是最大的轉變,這是所有發達國家或地區必然出現的現象,父母追求的不只是讓子女活著,更是活得有生活品味,與此同時也希望下一代可以有比自己更好的生活質素。若低出生率的應對政策沒有覺察到這種差異,恐怕再多的支援也難以收到成效。”

組織家庭自然是提升出生率第一道關卡(當然,也有不結婚生育或領養小孩的個案,但這畢竟只是少數),而家庭教養考量則是第二道。過往兩篇論從宏觀政策出發主要是回應第一道關卡;本文則論及家庭教養的重要性,也許能為政策制定者帶來一些思考點。

曾受邀至中國講學數年,著名教育社會學家Paul Wills在其經典作品(註1)探討關於勞工階級子女在教育上失敗的原因。經過在學校進行深入訪談,Wills發現校中被定義為乖乖派[ear’oles]和調皮搗蛋派[the lads]有著明顯的行為差異,而這種差異來源是階級的思想與價值觀:前者懂得遊戲規則也懂得利用遊戲規則,甘於放棄部份自主性以求取得學習成果。當發現自身權利嚴重受損時,並非透過個人,而是利用制度提出訴求,這正是中產階級的價值觀;相反,多為勞工階層學生的調皮搗蛋派,較常採用社會或學校最難以接受方式,來表現自身的自主權益,例如醉酒鬧事、搗亂課堂、奇裝異服等,這些背後行為理念除了認為乖乖派的順從是懦弱表現,更帶著反權威信念。然而,他們採用的表達方式不但是無效,甚至是反效果,這正是兩者的差別所在。

從經濟發展角度,傳統定義下的勞工階級在澳門並不多,而佔大多數人口比例的應為外地勞工。他/她們的子女佔學校生源的比例究竟有多少?現時沒有官方數據能說明此點;而佔生源大多數的新生代學生,其家長社經位大多在中產或以上,這可從教育水平(大學或以上)與薪資角度中得到佐證(澳門收入中位數、最低維生指數,及薪酬人口比例)。因此,澳門大部份家庭,所面對的是另一項教養議題。

近年享負盛名的教育社會學者Annette Patricia Lareau,長期關注家庭教養與教育公平性的關係。其成名作Unequal Childhoods更被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選為年度最佳作品。該書透過數十年的追蹤研究,探討不同階級子女的成長經歷與其成就,由學童時期、大學,到投身社會任職。她的理論模式繼承了社會學大師P. Bourdieu的理論,聚焦在文化資本[Cultural capital]與社會資本[Social Capital],指出不同階級父母其所享有的文化資本不同,也是造成社會不平等的主因之一。

在她的研究個案中,低收入戶案例往往是性格內儉、不懂求助、父母也無法提供學技上的協助,而個人對於自身未能成功,常歸因於自己不能適應環境,也因為對行政體程不熟悉,常無法找到有效協助自身資源(例如社會福利)。儘管,他們的成長過程大多艱苦,也受限於許多無形的社會不公,但他們大多認為是自己命運不濟所造成。相反,中產階級個案在成長過程中也可能出現適應問題,但卻選擇更有效的方式面對(取得學校或社會資源以求助),這也恰好回應了上文提到的發現。

然而,Lareau並沒有就在停止,而是進一步探討:為什麽有些低收戶個案最後能取得成功?她的研究發現了有幾項共通點。首先,這些低收戶個案往往得到文化嚮導(Cultural guides)的協助,這包括在學習過程中、中學選擇大學時,以及就讀大學期間,這些文化嚮導往往是中產階級,可能是鄰居、老師或同學。他們的作用能幫助個案提升視野,了解到社會「遊戲規則」的運作模式,以及這正是制度的核心。

另一個因素則是家庭,家庭教養方式不同也是這些個案能成功的原因。他/她們往往更關心子女學習、成長,會抽出更多時間陪同子女,儘管自身能享有的自主時間有限,而這種心態與中產階級家十分近似。中產階級家長往往會介入子女生活,並堅信這是他們的責任,對子女負責任的行為。這種介入並不是明顯的干預、干涉,而是在適當時間給予子女資訊與協助—讓子女明白到社會制度背後的「遊戲規則」,他們大多採用更有效的教養方式而非強迫,讓子女潛移默化接受這種信念、價值與行為。例如:以講道理替代打罵,鼓勵子女獲取奬勵前需達成某些條件(等價交換原則)等。

時至今天,澳門低收戶家庭子女依舊存在,儘管比例不多,但出於社會公義原則決策者理應持續關注。社會福利制度毫無疑問能減輕這些家庭的經濟負擔,但從學界新近發現可以得知,這些都只是基本要素,真正有利於家長與其子女成長,更應該投放資源在家庭教養的協助上,並考量其關聯的制度以與議題(例如:學校對上述情況的了解);同時,佔大部份生源比例的中產或以上階級,其面對的難題並不是家庭教養方式,而是時間;當考量到未來工作可能無法兼顧家庭教養,不少新生代家長自然會對生育選擇Say no。這不純然是經濟問題,更在於知識型世代的思維方式,在結合知識與經驗所作出其認為最理性的判斷:在沒有充足的照料與教養時間前提下,為何要作出一個對自己、伴侶及未來子女三方皆輸的選擇?

註1:Elements of a cultures Learning to Labor: How working class kids get working class jobs.